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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四个月女婴死亡事件:失控的小儿推拿

2019-12-11 08:22 新京报

来源标题:西安四个月女婴死亡事件:失控的小儿推拿

西安女婴朵朵在这个世界上只停留了4个月23天。

11月30日,她在小区附近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做了近20分钟的“推拿化痰止咳治疗”,在回家路上,停止了呼吸。

随后,她被家人送往西安市高新医院抢救无效。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显示,因身体多器官出现功能衰竭身亡。

涉事医院、主诊医生和推拿师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朵朵妈妈事发后拿到涉事医院出具的电子病历单复印件,诊断结果显示“上呼吸道感染”,建议“推拿化痰止咳治疗”,她提出质疑,“医生当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病情,她不开药,反而建议宝宝去做推拿,这是我们想不通的地方”。

朵朵的主诊医生何素丽(化名)则向新京报记者回应,该医院儿科医生并不存在推销中医科推拿项目的行为。

12月4日,记者探访涉事医院发现,中医馆的多个科室已空无一人。雁塔区卫健局副局长吕宁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区卫健局已成立事件调查小组,责成涉事医院中医小儿推拿科暂停诊疗活动,责令两名接诊工作人员停职接受调查。

当日,朵朵家人与涉事医院已协商同意进行死因鉴定,涉事医院办公室相关负责人向新京报记者表示,“等司法鉴定结果出来,将走司法程序。”鉴定结果需要三十个工作日。

女婴的死因尚未知,但仅2018年,媒体便报道过至少三起小儿推拿引发的死亡事件。新京报记者采访了多位儿科医生、中医医师与相关行业专家,他们普遍认为,这类死亡事件反映出近几年来高速扩张的小儿推拿市场问题重重:夸张宣传、医院纷纷加入、推拿科室大量外包、推拿师资质不明,以及地方卫健部门的监管缺失。

朵朵爸爸讲述孩子抢救时的情景。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四个月大女婴突然死亡

11月30日的西安,清晨气温已降到了零度以下。朵朵在几声咳嗽中醒来,妈妈为她准备了温水,装在奶瓶里。她两手扶住,塞进嘴里咕咚咕咚喝着,眼睛滴溜溜转,妈妈用手机拍下这一幕。

从朵朵出生以来,家人每天都会拍摄小视频,不久前她学会了侧翻身。她总是好动,一逗就笑。

“咳嗽比昨天早上勤了一些,听着喉咙像是有痰”,奶奶问“要不要去社区医院看一下?”

西安市雁塔区漳浒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今年6月刚开业,在距离朵朵家不到一千米的地方。奶奶告诉新京报记者,“孙女出生后两次体检,多次打疫苗都在这儿,医院免挂号预约,直接过去就行。”

漳浒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电梯的监控记录下了这一家人的进出。14时06分,奶奶竖抱着朵朵,她被裹在一件黑色棉衣里,戴着浅色的毛线帽,眼睛盯着电梯透明的玻璃墙外,脑袋一点一点,时而转一下头。

15时02分,一家人离开医院。朵朵还是裹在黑色棉衣里。奶奶左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笑着逗了她一句。监控中显示,朵朵微张着嘴,妈妈凑过去看了一眼,“宝宝好像是睡着了”。

发现异样,是在离开医院十五分钟左右。奶奶事后回忆,一家人刚回到小区,走进电梯,看到“宝宝的鼻子里冒出血颜色的泡泡,脸色发白,嘴唇发紫”。

婴儿似乎没了呼吸。一旁的妈妈哆嗦地按下120和丈夫的电话,语无伦次地说完女儿情况。

15时25分,还没等来120,朵朵爸爸便开车把孩子送往4公里外的西安高新医院。一路上,坐在后排的奶奶和妈妈不停喊,“宝宝醒醒”。

到急诊室时,医生检查后说,孩子已经没有生命体征。门诊病历上写着,“无自主呼吸,无心跳”,朵朵爸爸说,“当时一直求医生别放弃,再救救。”

一小时后,朵朵恢复了心跳,被戴上氧气面罩,推进重症监护室。“医生说,虽然还是没有呼吸,但有了心跳。”朵朵父母在病房过道的板凳上坐了一夜,“医生说宝宝随时会心脏骤停,一下觉得救回来了,还有一点希望在,一下又怕她没了”。之后的27个小时,他们没有合眼,每一分钟都很煎熬。

12月1日21时19分,这个出生不到5个月的婴儿再次停止了心跳。

漳浒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 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主诊医生建议“推拿化痰止咳治疗”

时间回到11月30日14时,当这一家人走进社区医院时,电梯旁是两间相对的儿科诊室,这天给朵朵看诊的是医生何素丽。

家属称,与何素丽医生已经接触过很多次,“之前宝宝起痱子,也是找她看,她说不要紧,用温水勤洗洗就行,耳朵处有些发炎,她建议去儿童医院看看,擦药后很快就好了。”奶奶说,“我们觉得她每次说得挺对的”。

当天问诊时,何素丽站起身,用压舌板伸进朵朵口中,又听了听孩子的肺部,问“孩子发烧吗?”奶奶回答不烧。

“孩子很健康,没什么问题。”何素丽说。朵朵妈妈记得,当时医生说完这句,过了一会儿,又说孩子喉咙可能有点痰,可以去楼上中医科做个小儿推拿,有化痰的效果,不用打针吃药,效果还挺好。

何素丽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承认了这一说法。她说,“我不想给她过度治疗,才给她推荐的推拿。孩子病情比较轻微,嗓子也不红,基本上没啥大症状,仅仅咳嗽一两声,查体也没有啥问题。”

但朵朵妈妈说,何素丽医生在随后的接诊过程中有推销办卡的行为。“她说推拿得几次才能有效果,一次两次肯定效果不明显,58元一次,如果你们做十次,可以便宜30块钱。”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十次推拿太多了,“医生停了几秒说,那就先开三次吧,58一次。我老公说了一句,开两次吧,先试一下看看。”

何素丽否认了这一说法。“我本来只想开一次让孩子试试,看她能接受不,她爸爸很爽快地说,开两次吧。他问我化痰得多少次,我说婴儿化痰比较慢,一两次恐怕不行,你们试验一下,还不知道孩子能不能配合。她爸爸还说,哎呀,让我们孩子享受享受吧。”

朵朵妈妈称,当时医生只开了一张标明“小儿推拿,两次”的单子,费用为116元,并无诊断说明。在孩子出事后,她才拿到漳浒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出具的电子门诊病历单复印件,诊断显示“上呼吸道感染”,建议“推拿化痰止咳治疗”。

她提出质疑,“医生并没有告诉我们孩子上呼吸道感染,一直说孩子身体好着呢,我们事后咨询其他儿科医生,都说上呼吸道感染多是病毒感染,为什么她不开药,而是用化痰比较慢的推拿呢?”

但何素丽告诉新京报记者:“我要是给拿了药,又会说我极力给推荐用药了,孩子的病情确实比较轻,仅仅咳嗽一两声,我告诉她,可以多观察。”

在西安高新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中显示,朵朵因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何素丽事后分析,“可能是因为有出血、窒息,才引起后面一系列的器官衰竭,也可能有一些突发性的病情。”

对此,家属声称,“宝宝去医院前是健康的、活蹦乱跳的”。他们提供了朵朵的两次体检报告,其中一份在10月10日,刚满三个月的朵朵在漳浒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进行体检,健康检查记录表结果显示其各项指标未见异常,无疾病。

朵朵家人认为,当日接受的“推拿化痰止咳治疗”,是导致孩子死亡的原因。

朵朵的病例。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小儿推拿等于治疗?

11月30日,离开何素丽的诊室后,朵朵被抱到楼上的小儿推拿室。

推拿师填写了一张“推拿记录表”,上面写着“日常保健”,朵朵妈妈发现这并非医生建议的“化痰止咳治疗”。

填完记录表,推拿师便开始按朵朵的左手,妈妈询问,“宝宝有点咳嗽,有用吗?这么小可以做推拿吗?”朵朵妈妈回忆,推拿师告诉她,三个半月以上的宝宝都可以做推拿,化痰肯定要几次才有效果。

记者采访多位患儿家长发现,在该社区医院,“小儿推拿”被推荐成为一种常用的辅助治疗方法。今年6月,两岁半的轩轩因咳嗽来到该社区医院,儿科医生建议的是“推拿配合雾化治疗”的方案。

“医生说推拿是绿色疗法,可以缩短病程,辅助雾化和吃药,孩子好得快,也能少受点罪。”轩轩妈妈说,“推拿师也说,孩子越小,穴位越敏感,推拿越有效。”

“推荐小儿推拿正是不希望给孩子过度治疗,”何素丽称,作为一个主任医师级的儿科医生,她具备准确判断病情的能力,她认为,“小儿推拿不是新的治疗手段,是一个常规的手段”。

但就“小儿推拿”能否作为一种治疗手段,不少医学专家持有不同意见。

“很多家长会觉得推拿等于治疗,就没有去正规医院就诊,延误了病情。”武汉协和医院小儿内分泌科主治医师林鸣告诉新京报记者,“很多中医推拿师培训几天就上岗,没有任何的科学依据。”

科普医生裴洪岗也认为,小儿推拿最大的危害不是直接导致的身体损害,而是把它当成一种有效的治疗方法在广泛使用,而且被毫无医学常识的人在使用,导致很多真的有病的人不去找正规医院,或者需要正规治疗的人没有得到及时的诊断和治疗,延误诊疗才是最大的危害。

事发当日,推拿师对朵朵的推拿持续了将近20分钟,离开医院时,推拿师在微信上与朵朵妈妈预约好了第二天下午的治疗时间。何素丽事后也询问了推拿师当日现场的情况,她告诉新京报记者,“我们推拿师说过程很顺利,当时也是能逗笑的,也是咿咿呀呀的,状态挺好的。”

但朵朵妈妈称,推拿结束时,朵朵脸变得很红,像起了疹子一样,“我以为是开了暖气热的,便打开门停了一会儿才给她穿棉衣。”她指出推拿师手法过重,“宝宝趴着按背部时,尖叫了一声,宝宝的背上都有了红印子,我还和推拿师说宝宝的背上都红了,她说又没有破皮,没关系的。”

两岁半的轩轩已经在该社区医院小儿推拿科室做过十次推拿,“他会不让弄了,喊疼,推拿师说按穴位有点疼,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轩轩妈妈回忆,“我们也觉得很正常,让他忍耐一下就过去了”。

“做推拿的时候好一点,但到了晚上咳嗽更严重,推拿师说是在帮助孩子排痰,咳嗽加重是正常的。”轩轩妈妈说,两三天后,轩轩还会不停咳嗽,再去该社区医院儿科时,“医生说孩子小,病情变化无常,很严重了,要打吊瓶,又打了两三天吊瓶才好”。

12月4日,涉事医院小儿推拿室等多个科室暂停诊疗。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准入门槛低、资质评定混乱

即便在中医推拿领域,不少业内专家也对这家社区医院能否推出推拿治疗提出质疑。

“小儿推拿如果用于治疗,一定要由中医执业医师操作,或者是在中医执业医师指导下或者处方下,由中医技师或者康复治疗师操作。”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推拿科主任孙武权指出。

据西安市雁塔区卫健局官网公示资料显示,涉事医院的举办单位为西安天佑儿童医院,该医院从2014年开始推出中医小儿推拿业务。医院宣传墙上介绍,现已拥有小儿推拿师近60人,团队成员均获得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职业技能鉴定指导中心师资认证,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人才交流中心小儿推拿师资质认证,宣传语为“以指代针,以手代药”。

新京报记者查看西安天佑儿童医院小儿推拿科的公开资料,发现仅两位推拿医师具备中医医师资质。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吕东升指出,该医院推拿师持有的证书属于专业技能证书,而非中医医师证书,按规定无法进入医院给病人做中医推拿。

新京报记者拿到一份涉事推拿师的资质证书显示,全国高级康复理疗师职业能力测评考试,成绩合格,由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颁发康复理疗职业能力测评证书。证书上并未显示具体的证书颁发时间。

孙武权认为,该涉事推拿师在未提供中医执业医师证明的情况下,不能做任何治疗性操作。

对此,涉事医院所属陕西天佑医疗管理集团品牌宣传部门一工作人员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推拿师的资质一定是严格按照国家相关规定,具体情况需要等卫健局等部门的调查结果”。但他并未提供任何证明材料。

推拿师资质问题并非只存在于这一家医院。2017年,人社部官网通知,将废止原劳动保障部《招用技术工种从业人员规定》中90个持职业资格证书就业的职业,其中包括保健按摩师。此后,推拿师相关的证书大多来自培训机构或相关行业协会,属于结业证书或技能证书性质,对推拿师的资质评定缺乏一套统一、明确的规范。

多位专家在采访中均指出这一问题:小儿推拿的培训机构鱼龙混杂,人员素质参差不齐,资质混乱。“很多机构为了赚钱,颁发了很多非法的技能证书、培训证书,这些证书的专业性很值得怀疑。”孙武权说。

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推拿师准入门槛低,因为推拿、艾灸或其他常规的中医理疗,目前都不需要特定的从业资质。

天佑中医小儿推拿简介。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谁来监管商业化的小儿推拿市场?

西安天佑儿童医院宣传材料显示,其多次被评为小儿推拿先进示范单位。新京报记者看到门诊大厅两侧,摆放着两列该医院承办的陕西“2019小儿推拿学术高峰论坛”的专家海报,吸引了不少患儿家长驻足观看。

在新京报记者拿到的一份漳浒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小儿推拿就诊记录中,十三位已办卡的孩子从4个月到7岁不等,多个孩子在做完十次推拿后,又再次办卡。其中11个月大的凯凯办卡次数最多,共计五十次。办卡价格由6月份的390元10次变为11月份的550元10次,1350元30次。

记者采访多位患儿家长发现,在该社区医院做小儿推拿的孩子,多数是因主诊医生推荐“推拿配合治疗”,另一些孩子则是此前在其他医院或推拿馆做过推拿,家长被该医院的开业活动吸引办卡。

但上述品牌宣传部门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小儿推拿科室此前的推广活动,是出于宣传中医的目的,而非推销,“小儿推拿室并非儿童医院主要的营利科室,反而是成本投入更多的科室,推拿价格也非常优惠”。

涉事医生何素丽也表示,该医院儿科医生并不存在推销中医科推拿项目的行为。“这并不是一家唯利是图的医院,”她记得,今年8月,她从另一所二乙医院离职,来漳浒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入职时,“院长当时说的原话是,没有考核,你做好医生的本分就行了,我才选择来这里”。

对于在社区医院开设带有营利性质的小儿推拿科室,西安市雁塔区卫健局一工作人员解释,“社区医院是非营利性的,营利性科室确实是有。这一块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定说,社会投资的社区医院不让挣钱,而且确实有群众需求,社区医院需要升级,功能全一点”。

2013年,国家卫生计生委发布的十一项国家基本公共卫生服务项目中,中医药健康管理首次被列入,内容包括0-36月龄儿童中医调养项目。自此,医院、民营医疗机构和创业资本进入儿童中医调养行业。

“中医被当成一种赚钱的行业。” 上海中医药大学教授何裕民在接受采访时说,“养生医疗领域有几个资质齐全的?很多企业在做中医保健,打擦边球,收费很高,这是医疗领域普遍存在的不规范问题,不仅仅是小儿推拿。”

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一位工作人员介绍,开展推拿、艾灸或其他常规的中医理疗,不需要医疗从业资质,因此医美行业机构、推拿馆可以承接医院的推拿科室,这使得大量中小医院推拿科室外包比较普遍,特别是在地方二三四线城市。

孙武权认为,当前中医推拿存在医疗、保健界限不清的问题,需要各地医疗管理部门、市场监督部门和学术学会组织多方协调,共同管理。

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吕东升指出,对小儿推拿市场的监管,暂未出台明确的国家层面的标准。他介绍,不同的康复项目审核的机构不同,监管部门也不同。医院需要由卫健部门审批、监管。工商注册的保健养生机构、美容院,则由当地工商行政管理局及劳动部门进行监管。

上述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工作人员说,小儿推拿没有统一的主管部门,哪一个部门都可以管,哪一个部门也都可以不管。对于推拿后一段时间患者出现的事故,难以界定责任,只能依靠司法鉴定。

“该社区医院小儿推拿科室是中医科下设的二级科室,肯定也是经过了审批,都是在监管下开展工作。”上述西安市雁塔区卫健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很多社区医院开设了推拿科室,此前均未出事,卫健局的监管工作也在规范过程中,对涉事医院的处理需要等司法鉴定结果。

在等司法鉴定结果的还有朵朵一家人。12月6日,朵朵在家里生活的痕迹被一点一点封锁进柜子里,爸爸复印了一大摞A4纸,包括朵朵就诊的全部病历、涉事医院、医生与推拿师的材料,铺在茶几上,一遍一遍翻看,“希望能有个说法”。

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实习生 张芷汀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贾宁

责任编辑:闫莉青(QL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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