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一定要做两件事,一是参加学生会,二是谈场恋爱
用小赵的话说,上大学就像是“打开了一扇跟世界接轨的门”。
去成都上大学,是20岁的小赵第一次出门远行。进火车站时,“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部到站台上送他,“场面极为隆重”。
意气风发的小赵背着行军背囊,打着铺盖,扣着脸盆,风风火火地上了火车。
火车将小赵带入人生的新阶段。学长跟小赵他们新生说:“上大学一定要做两件事,一是参加学生会,二是谈场恋爱。”
这两件必做的事,小赵一件也没落下。他的身影活跃在院系和校学联当中,往日的“辉煌”逐渐重现。
对小赵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初恋。虽然小赵曾酒后豪言“上大学一定不谈恋爱”,但是感情这事毕竟“不由主观”。
刚入学,小赵喜欢上班里一个叫小蒋的女生。小蒋是四川姑娘,性格直率大方,而且学习好。
恋爱中的小赵变得比往日多愁善感,会在午夜丢失睡眠,在微博上感慨“苦也过,爱也过,风风雨雨不归路!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
他曾以为很“牛气”的东西,在小蒋那里却“不大灵了”。比如他“最帅”的迷彩服、军用手表、作战靴,他喜欢的红歌和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并不能入小蒋的眼。
小赵采取“紧贴”战术,频繁约小蒋吃饭、在草坪上打牌,骑着小摩托车在夏夜里兜风,趁着天黑在校园里散步,俩人渐渐走到一起。
慢慢地,小赵发现小蒋个性强势,而且经常数落他。小赵自感在朋友中间很受“尊敬”,但在女友那里却被说成是“一坨屎”。
面对女友劈头盖脸的责骂,小赵一般会“笑笑”,或者“忍了”。小赵一脸络腮胡,“面孔长得着急被人叫叔叔”,外表看着有些粗狂,但在女友面前显得“弱势”。
在很多方面,小蒋改变了小赵。山西人小赵原本有一个依恋故土的胃,走哪儿吃饭都会拎着一瓶醋,为此小蒋总嘲笑他。但跟四川女友在一起后,小赵拥有了一个适应大江南北各个菜系的胃。连语言都变了,小赵可以自如地在家乡话、普通话和四川话之间切换。
小赵说,恋爱让他“心智更成熟”,也学会了照顾人。
当下的小赵用影像重温当年的少年小赵,他最感动的地方之一,就是这段初恋。
小赵开始追求“心灵的旷达”,看外面的山山水水,结果一路“跑野”了,“挂科挂得惨不忍睹”
小赵用照片记录下充满仪式感的一天,那天是2011年9月5日,学摄影专业的他有了第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单反相机。
穿着军仿汗衫的他,特意站在它们旁边,隆重地合影一张,载入他人生的史册。
电脑和相机耗资1万多元,是打工的父母节衣缩食凑出的钱。出身农村家庭的小赵上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但头两年的生活费也得家里人资助。为此,老家正在盖的新楼暂时停工了,父母多年不添新衣,弟弟中途辍学打工,奶奶拾破烂儿攒的零钞也塞给了他。
伴随着“与日俱增的愧疚感”和报答父母的决心,小赵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端起了相机。
互联网打开了小赵与世界“接轨”的另一扇门。在网络上,小赵终于与同龄人喜欢的周杰伦“相见恨晚”,也听到了来自韩国的《江南style》;他看国内的文艺片和外国的纪录片;他还了解到“文革”和红卫兵,对历史话题侃侃而谈。
小赵不再满足于老师在课堂上“一言堂”。尽管立下好好读书的志向,但他仍然禁不住在炎炎夏天,趴在课桌上呼呼睡上一觉,汗水和口水齐齐地流淌。
大学生活渐渐“麻木”起来。有一天小赵上课途中,等红灯百无聊赖时,忽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上大学为了什么?”
他脑子里蹦出的答案是:光宗耀祖?活得出人头地?
“都是陈词滥调,却没有一个特别明确和清晰的答案。”小赵困顿了。他还想起爷爷说的一句话,“现在大学生像撒下的豆子,遍地都是,大学生不值钱喽!”
当晚小赵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深思,似乎幡然醒悟:“漫漫求学路走得太过匆忙,太过急功近利,就像小沈阳苏格兰裤腿一样,跑偏了。”
不再是新人的他还在微博里抱怨“学习了这么长时间五花八门的理论和各种牛逼技术,忽然有一天回头看,都不知学了个啥”。他暗暗打算跳出学校制定的“培养方案”,于是目标调整为“只要不挂科,想做什么就去做”。
小赵开始追求“心灵的旷达”,端着相机开始往学校外跑,看外面的山山水水,他去了阿坝州、桂林、大凉山、北京和上海。结果他一路“跑野”了,“挂科挂得惨不忍睹”。但他自称从未后悔,豪气地说“自己选的路,自己跪着也要走完”。
昔日热血的小赵又“复活”了,只不过这次用行动代替了口号
“时间就像一把杀猪刀,一刀刀地剁,一刀刀地切”,在青春易逝的感慨中,小赵迎来2012年。这一年,是小赵自感“人生中变化最大、最多和最快的一年”。
先是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去大凉山支教。昔日热血的小赵又“复活”了,只不过这次用行动代替了口号。
他满怀着“用15天去改变大凉山孩子一生”的单纯热情,对着摄像机镜头,背诵出如同复印在他脑中的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伴着“少年强则中国强”的振聋发聩,他把自己“点燃”。
坐火车,又倒了两趟汽车,接着翻过几座大山,沿着羊肠山路爬到山顶,小赵带领的支教团队到达凉山彝族自治州库依乡依子村的小学校,一座仅有4间屋的土坯房。
对于这个只有100多户人家的封闭山村来说,村里来了大学生是大事。脸上挂着新奇感的小年轻、背着襁褓婴童的妇女,趴在学校的窗户边上,探望教室里头的闹闹腾腾。衣衫破烂、浑身弄得脏兮兮的孩子抓着泥巴,光脚踩地上的饮料瓶,还有人把脑袋凑到摄像机镜头前。
无论对小赵,还是有多年纪录片拍摄经历的杜海滨来说,大凉山都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外界用“贫穷”“毒品”“艾滋病”和“交通不便”来描述这里,一篇被称为“最悲伤的小学作文”令人唏嘘感叹。
对小赵在大凉山支教这段经历,杜海滨用的镜头很多。作为小赵的观察者,杜海滨在大凉山隐隐找到了这个少年命运的另一种映照:小赵成长的起点,也是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
上大学之前,小赵一直生活在老城墙围起来的千年古城里,每天踩着石板路,对着远处的角楼,生活半径没踏出过平遥县城。
小赵从小学习成绩平平,初二时开始“堕落”,学会了上课睡觉、逃课上网,痴迷于网络游戏。
极度厌学的小赵辍学了,“沦落”成为一个“无药可救”的顽劣少年。直到有一天,平遥古城办了一个大活动,名叫“平遥国际摄影大展”。有一年的颁奖典礼在城楼上举行,好奇的小赵爬上城墙钻了进去,看到“霓虹闪烁、花花绿绿的照片和裙衩开得很高的礼仪小姐”,一缕新鲜的空气穿过厚厚的城墙透了进去,他的人生从此就改变了。
小赵喜欢上摄影,就此摆脱网瘾回到学校,直到上大学读了摄影专业,有一技傍身。他感叹,如果不是在叛逆期找到了一个正当爱好,自己可能就像贾樟柯电影里的小武那样,成为游荡在乡村或城镇的“盲流”。小武是电影里的一个人物,靠偷窃为生,是县城无业游民的一个标志性虚构人物。
初进大凉山的小赵身上满载“播撒希望种子”的热血,他想让当地孩子明白“知识改变命运”,试图教给他们汉语拼音、九九乘法表和来自文明社会的卫生知识。
小赵打算给学生们举行一次升国旗仪式。在他多年的教育经历里,升国旗唱国歌是必不可少的爱国仪式。他下山去县城买了一面国旗,找了几根竹竿、绳子做成旗杆。他教孩子们第一次学唱国歌,声音高亢嘹亮,节拍打得雄壮有力,仿佛又回到他热血翻涌的19岁。
那时的小赵认为,“爱国是一种责任”。
小赵变得有点像“愤青”,对越来越多的事情有了“看不惯”的地方,但他知道“愤青不好,容易把自己毁掉”
大凉山支教是小赵第一次用自己的人生经验与另一个群体对话。3年后,他还会在日志里怀念这段经历。
2012年是小赵的转折之年,他经历的另外两件大事,一是拆迁,二是爷爷去世。
为了发展旅游业,平遥古城在拆拆建建中更新改造,这次要拆到小赵爷爷家那一带。
小赵家做好了为平遥发展让路的准备,接受了拆迁的事实。但真到推土机开到家门口的那一刻,老屋崩塌的场景仍然给小赵带来震动。
那天中午,小赵跟朋友喝了点酒兴致很高,一路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回到爷爷家,那是小赵出生和童年记忆最饱满的地方。
他刚架上相机准备赶在拆迁前给老屋留些影像的时候,看着不远处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小赵对着杜海滨的摄像机说:“我有一种不祥的征兆,不会是来我们这儿拆了吧。”
推土机是来拆房子的,但拆的是爷爷邻居家。在淅沥沥的小雨中,披着雨衣的小赵把相机对准推土机。隔着镜头和斜风细雨,看着推土机铲掉房顶,墙土坍塌、瓦块脱落,小赵流泪了。
第二天,小赵对着屋外的一大片瓦砾刷牙。他满脸麻木地吐着牙膏沫儿,茫然地走在砖块和碎瓦之间,心里有种巨大的“无力感”。不久后,小赵家也毫不意外地接受了拆迁。
“上大学不谈恋爱”的豪言壮语早已随着成长逝去了,而当初“回平遥照顾爸妈”的誓言也摇摆欲碎。家乡和小赵在变化,这种变化令他产生了“回不去”的疏离感。
他自感家乡没有他赖以生存的东西,“没有专业用武之地,没有大的平台和空间,也没有土地”。
这一年是多事之秋。房子被拆掉半年后,小赵爷爷离世了。在小赵心里,爷爷的离世跟拆迁有着“逃不开的干系”,他觉得“毕竟老人家在那里住了一辈子,猛然搬走,还是影响很大”。
事儿赶着事儿。小赵跟小蒋的感情进行得也不大顺利,俩人分分合合。
小赵理了一个光头,这样的形象加上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令人觉得他变得有点像“愤青”。他对越来越多的事情有了“看不惯”的地方,他谈论着官员因贪腐被查处的新闻,对一些地方政府不作为感到忿忿不平,有时又想把教育体制“乱骂一气”。
“只有背影没有背景”的他对未来前途产生不确定感,甚至想到找个算命先生给算算“前程和运程”。
小赵也会骂自己“嘴贱”。他有时会想起“骂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反而让人说成愤青”,一再告诫自己,“愤青不好,容易把自己毁掉”。
这个少年小赵呈现出我的一部分,但不能说就是我的生命全部
杜海滨对小赵的影像记录终止在2012年这一年。3年后的2015年,纪录片《少年小赵》开始在各地放映,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屏幕认识当年的小赵。
他们中有的住在北京、杭州和上海,也有的来自香港或者留学海外。有的人是跟小赵一辈的90后,也有比他大几轮的中年人。
有人看了这部纪录片说,“通过小赵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有一个留日学生说,“第一遍看的时候不敢看下去,但再看第二遍和第三遍的时候,找到了共鸣”。
很多观众想知道现在的小赵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停留于愤青状态。在不久前杭州的一次放映会上,小赵现身了,与镜头里的那个少年“会合”。
小赵已经不再青涩,长得愈发“着急”,唇上和下巴留着浓黑的胡子,耳垂上还缀着一对耳钉。当天,他穿着皮夹克、牛仔裤和马丁靴,包着黑色头巾,后脑勺一缕头发还特意留长,束在后面。
一个女生问他:“你在片里一直穿军装、迷彩服,今天为什么没穿来?你是愤青吗?”
面对如此直接的提问,小赵淡淡地回答:“迷彩好几年没穿了,那时候穿得很帅。等过了那个劲,就不怎么穿了。为什么非得穿迷彩?我平时就这么穿的。”
他接着说:“愤青只是某个时间段,冰山一角,但不能说是这个人全部。这个少年小赵呈现出我的一部分,但不能说就是我的生命全部。”
镜头始终无法追赶上小赵的变化。小赵大学毕业已经半年,他没有如父母所愿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是赶上创业大潮,在成都开了家影像文化公司。
在岁月和结结实实的生活面前,愤怒退居下风。小赵逐渐向现实靠拢,接拍各种商业宣传片,希望“让家人过得更好一点”。他坦承“经济压力蛮大的”,除了养活自己,眼下还要还大学贷款。
小赵的人生像钟摆一样,有时也会摆到理想的那一面,就是拍他心目中好的纪录片。自从大凉山支教后,小赵每年会重返那里,采访一些人,拍一些镜头。他没有当年试图去“改变”的无知无畏,而是选择做一个观察者和记录者,还反复说“不要把价值观强加于人”。
小赵自称不再做一些“流于形式”的事情。他的“大凉山公益影像”持续了3年,拍摄了一些彝族同胞的肖像,再寄给他们。他还联系公益组织,在当地援建了一所学校。
人们对小赵的疑问总是绕不开“爱国”。“爱国是什么”,也是过去4年来,杜海滨反复问小赵的问题,而小赵回答起来总是不假思索。
但这次,小赵的回答显然经过审慎思考,他说:“爱国是一个简单又抽象的概念。简单是因为我们从小的教育环境就教导我们,爱国是一个人高尚的道德情操,是积极的、向上的、毋庸置疑的。而抽象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社会不断深入认识,每个人对爱国的定义不一样。”
小赵说他依然爱国,他爱“山川河流、故乡、亲人”,那些伴随他成长,又总是赶不上他步伐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