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滢洁字
我常哀伤地想,倘若父亲活到现在,以他的劲头,梦想也该实现了吧。有时候,能坚持活得久点,即使不创业,也啥都有了。
清明将至,家里的气氛渐渐忧伤了起来。回不回老家上坟的议题被反复讨论,发黄的老照片也会从柜底翻出来,被母亲一次次摩挲端详。照片上的年轻人每人手捧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拘谨地排排坐在永红中学校门口前。他们的目光均遥望着他们的时间之远,而如今我就在他们的时间之远里看着他们。
有时候你不得不臣服于命运的强大力量。那时候年龄相当,智商相当,家庭穷苦程度相当的一群少年,一起坐冷板凳,一起啃窝头,一起挑灯夜战,一起为了改变命运的情怀而努力。如今近半个世纪过去,他们的命运已见分明。活着且老之将至的人已近七十,他们开始回顾或坎坷或平淡或热切或遗憾的一生,回味逝水流年的过往带给他们的种种滋味。而那集体照片上唯一的例外,我的父亲,已经静静地躺在土里三十年。
作为女儿,他的存在于我是如此短暂,借住在姥姥家的我与他又交集甚少,致使现在的我只能仅凭童年的一点记忆来描绘出这样的一种人生经历,少年孤苦无依,成年后试图抗争,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却由于自身和外界的因素而数经失败,屡受打击,积郁成疾致英年早逝。
父亲的童年应该是缺爱的。我爷爷死于县印刷厂的有毒物质感染,离世前又冷又饿,靠划火柴取暖,人们发现时,他孤独的遗体边有很多未燃尽的火柴梗。我奶奶将幼子送至娘家后改嫁。我的父亲在他姥姥家长大,性格孤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但他却有内秀,字写得好,硬气有风骨;人也聪明,数理化学得一顶一。高中毕业后,他先后当过老师,做过煤矿工人,开过修理电器商铺,带过徒弟。他本来可以像他大部分的同学们一样,安安稳稳地在这些当初还算稳定的职业里默默干下去,每月工资交给媳妇,孝敬老人,养育孩子,走一条平淡但又有滋味的路。但,他却不这么想。
一天,村里轰隆隆地开进了一台高大的拖拉机,停在我家院门口。我和一帮小孩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有路人对我说,这拖拉机是我家的,别的孩子就仰慕地把驾驶室让给我玩,我被突如其来的巨大财富冲击得激动不已,赶紧跑去询问母亲。母亲告诉我,这是没有的事,咱家连买辆自行车都得拉饥荒,我又疑惑了。午后,父亲回来了,一切安静了下来,披着崭新红油漆的拖拉机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充满力量的光。我蹲在阴凉处用玉米秆试图削成笔的样子,左右削不成,再一使劲削破了手。刚要咧嘴哭时,就听到了屋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跑进去一看,父亲和母亲打了起来。他们滚在地上,相互扯着衣服头发,谁也不吭声,就这么沉默地打着,家具都碰倒了。我这才咧嘴大声哭了起来,过去拉架,手指上的血滴到他们的脸上,就像是他们打出来的一样。
原来父亲瞒着母亲贷款买了拖拉机,让家里背负了沉重的债务。父亲其实是个不善经营的人,随后跑运输拉的货物屡次被偷被抢,雇佣的司机工资都发不出来又与人纠葛,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只能把车低价卖掉。再然后,我家养过新品种长毛兔子,种过各类树苗,种过南美洲进口白玉米。但那种白玉米,很多人都不认识,连换麻糖的小贩都不要。用我妈的话说,折腾得挺热闹,一分钱都没见着。
种种失败,父亲应该有巨大的挫败感,或许他已经没有退路,或许他越挫越勇。记忆中,他愈发少言,和我说过的话用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但他又总集聚朋友坐在我家屋前,热烈地交谈,商量着他们的创业大计。每当年幼的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总是怀揣敬意不敢打扰,心里充满了对幸福的朴实憧憬:父亲酝酿的项目,会带给我比拖拉机更大的荣耀,父亲和母亲不再打架,我们家也能成为万元户,从此过上像城里人那样的幸福生活。
命运对一个人的残酷在于,它把控着时间,不容得你慢慢实现梦想。当时我住姥姥家,母亲在学校,平时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每逢周末我们才会聚在一起。为了他的项目,他经常不吃饭,不睡觉,自己折腾到深夜,有时候饿得实在没啥吃的,就从咸菜缸里直接捞咸菜吃。长久的饥一顿饱一顿,致使他总说胃里不舒服。终于,在一个早春,他躺在了床上。
初夏,去北京确诊已经是恶疾的晚期。得知时日无多的他躺着,一动不动,修长的手伸在被子外面,我用手指轻轻去触碰,被他一把抓住,对我说,你以后要对你妈好点,听到没?看到他的眼睛闪着急切的光,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使劲地点点头。
暮秋,寒冷让人早睡。半夜里,我被嘈杂的声音惊醒,又从被窝里被薅出来,裹上厚重的棉衣,被抱到敞开盖的棺材前,父亲脸上盖了层薄纸,安静地躺在里面,一如他平时的沉默。姥姥说,揭开,看看你爸!我却又惊惶地挣脱了,永别的一眼,却是盖着白纸的脸。
丧事过后,家里变卖了他创业的所余物品。我清扫地面,扫出几粒圆圆的兔子屎,收到簸箕里,倒了出去,父亲和他的项目结束了。
个体消失后,对个体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但它改变了家庭的运行轨迹。自从父亲离去,家里其余人则是另外一种小心谨慎的励志活法,因为不小心,不努力,很可能就会使得我们处于更加糟糕的境地,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
如今满世界都在创业。 P2P、O2O,这些词汇如一夜春风般灌入了祖国不安于现状的小年轻的脑子,小酒店里高谈阔论的常常是几十个亿的项目。地铁客手拿皮包,怀揣梦想,挂个吊牌扫码给礼品。同学聚会,人家问你创业了没,就和问你吃饭了没一样随意。你若回答没有,仿佛落后是可耻的,真是个激情四射的好时代啊!
我常哀伤地想,倘若父亲活到现在,以他的劲头,梦想也该实现了吧。但若能回到过去,我一定劝他吃好饭,睡好觉,想得开点,走得慢点,这样才能走得远点,活得久点。有时候,能坚持活得久点,即使不创业,也啥都有了。
多年过去,看着这些照片,总觉得历经的一切都没有消失,父亲在亲人缅怀的眼泪中如期而返。春带思念而来,春归何处而去,那个生不逢时命比纸薄的人啊,愿你在这个春日里最终得以慰藉,并处于永生的安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