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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元:祖母的守望

2017-07-10 15:09 千龙网

故乡是一座风很大的小城,风里坐着我的祖母和她的腊肉。

祖母有一方挤挤挨挨的阳台和一个满满当当的厨房,子女离家打拼之后,这是她所有的家当。

小城的地理很像不足百里外的金华,也出产火腿之类的腊味。

腊肉在屋檐下守望着风,等着风把水分一点点带走,把肌肉纤维雕刻得饱满而清晰,催化着粗盐和时光的反应。从清明迷蒙的水汽到秋后的商飙,在漫长的日子里守望四季不同的风,守望着四季迥然相异的馈赠,在肌红脂白间沉淀最浓郁和最厚重的咸香。

祖母年轻时是县城唯一一家国营红卫小吃点的主任,她硬是用她一个人的手艺构建起一代人的味觉记忆。如今我们成了她的最后一批顾客,而且也只是在每年那些屈指可数的不得不回来的日子里风尘仆仆地赶来,远远地望见那阳台上一溜鲜亮的火红,和那个看不真切却知道一定是她的身影——阳台正对着山下的盘山路,是小城唯一通往都市的道路,也是每一次我们的归途。

她总是有事没事就踱到阳台上,眯起眼望着挂着的腊肉,再望向那条时常空荡荡的路。她好像怕谁会来偷走什么,似乎一直安静地看守着那些腊肉,或是守着一些其他的什么。可是她背对着我,我猜不到。

那个站在窗口的身影,原来是她寒来暑往不曾改变的姿态。多少次守望的失落,才等到一次如腊肉般火红的团圆。我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火腿要守望多久的山风,才能沉淀出浓郁的鲜香。

本来我是不会知道这些的,那一年我提前回乡,提前出现在她守望的视野里,才会看到那个守望着的剪影,看到她在单调的生活里守望。

我忍不住开口了:“奶奶,过来坐坐吧,什么也没有,别望了。”

“哦——”

她在老藤椅上坐下,还是习惯性地眯着眼看向阳台,一时竟有些木然。

没有话头,有些尴尬的安静。

“奶奶,我前几天去了铁矿,他们说那是爷爷待过的地方。”

听完我的话头,祖母缓缓站起来,从里屋拿出那张有些褪色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灿烂。

“我那个老头子啊,年轻的时候带过地质队——这县里的煤矿,去煤矿的盘山路,可都是他们开的哩……”

几天前走马观花的一次探访,不意间走进了尘封六十年的故事——那个如今一地废墟的铁矿,正是祖父在大跃进时带着和他一样勇敢的一群年轻人,在亘古无人的荒野留下了那些高大的厂房——现如今仍在高高的山顶守望着日夜不息的风。

枯槁的指尖划过屏幕上的照片,她每一张都看了很长时间。“这个地方是以前的卫生院,这里是食堂,这些宿舍他们一住就是大半年,过节才回一次家……”

眼前闪过她伫立在风里的背影,曾经大概也是这样站着,守望一样风尘仆仆的他的归来。

礼堂的顶塌下来,冬日的阳光从天花板的七零八落的缝隙里洒落,还是一样的空空荡荡。木制的舞台也已经腐朽剥落,我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咯吱的响声浑厚绵长宛若来自另一个时空。那里曾经也有过响彻空谷的口号和声浪,热血沸腾的嘈杂的人群。

“这个大礼堂已经塌成这个样子了哟……哎老头子以前可是坐主席台上的人呐,我就去看过他一次……”

我忽而看到祖母双颊上的微红。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实现四化!”的标语依稀还见,却早已红漆褪色一片斑驳。我似乎看到当年祖父振臂一呼,无数人抡圆了臂膀,用粗粝的镐锛劈开未知和未来。他们在炉火熊熊和寒风吹彻里用青春乃至生命守望墙壁上似乎还带着温度的誓言——可如今当那些守望已经变成繁华的现实,守望者们却像墙角的蒲公英,不知道散落在什么地方了。

“改革开放厂子改制,老头子就回来了。后来听说搞旅游业,不让开矿了。然后就再也不听他提起……”

时代的沧海桑田终究让电光火石归于沉寂,喋喋不休的人们口诛笔伐着那个狂热的年代,曾经的守望者大多像祖父一样与世长辞。悲剧的结尾没有哭天抢地的窦娥冤,只是空空荡荡的舞台上,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失落的矿车在歪歪斜斜的铁轨上,和一地慢慢苍老的废墟依然守望着祖辈们的守望,遑论是非功过。

角落里还有一个女人,从少女变成祖母,守望着阳台窗口归来的离人游子,一窗火红。

祖母一辈子的守望,注定不是归途,而是驿站。

再后来,我和她站在另一片废墟前——那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巷子,古老的巷子里有一面马头墙。

我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着这里曾经的样子,那一座马头墙如何披着淡玫瑰色的流霞亭亭而立,城市的地平线如何在青灰色的屋脊和江南的水汽里朦朦胧胧。

“我来过一次,搀着你,你还唱‘大吊车’的儿歌——大吊车,真厉害,轻轻一吊吊起来——现在可是一点都看不见了。”

是的,先是立起了吊车,然后是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是越来越密的围墙,挤压着越来越破败的巷子,锁住那遗世独立的马头墙——它一直守着自己的位置,守着这座城市的风尘和过往,守望着单薄清瘦的高贵和骄傲。它只是倔强地守着,玻璃幕墙挡住雨雾和流霞,越来越望不到明天。

如今我没有、也不能告诉她,城市将把这里改建成特色商业街区,半条巷子已经变成废墟。旧的马头墙还在,只是守不了几天了。

又一面墙轰然倒下,满地烟尘扬起又落下。她好像在那里看到了什么,是老矿废墟的影子,是守望的悲剧,还是看到了她一方老阳台的未来,看到她自己的未来。她背对着我,我猜不到。

“明天我就回去。”

“去晚了,我怕它也变成废墟。”

我怕看见下一片失落的废墟,我怕她再一次守望着失望。

残阳如血,时光匆匆,我猜不到,我不敢说。

责任编辑:耿娟(QL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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