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的陌生人
李博和张咏第一次来还是2013年10月,当时,他们的目标是采集聋哑孩子的声音样本。
36岁的李博并非学音乐出身。2006年,他从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工作之余,他化烟熏妆,玩吉他,也写批判社会的歌词,是个不折不扣的叛逆青年。
张咏后脑勺梳了个小辫,嘴角两撮小胡子。在李博眼中,他看起来就是个“搞文艺”的,和自己臭味相投。张咏总会被小十岁的李博的奇思妙想所吸引。
张咏算是圈内小有名气的贝司手,从玩摇滚、爵士、民谣的杂家转型到专注研究古典音乐的方向,“想回归到内心的平静中”,他将想法告诉好友李博。两人尝试将古琴与贝司融为一个乐器,并给新乐器取名“chen”,什么样的音乐能与新的古典乐器碰撞出火花?变成张咏心中盘桓的问号。
某天傍晚,他们闲逛至北京天坛公园附近,忽然听到一位卖艺的聋哑男子在街边嘶吼。“就‘噢’那两嗓子,很原始,一下把我俩震住了”,李博说。
经过红烛基金会的引荐,两人来到了这个重点扶贫县城,决定以教孩子们发声的方式采集不同的声音。
2013年底,时任校长周彩英从李博手中接过他的个人画册,里面是他在迈阿密、伦敦、新加坡等地办画展的作品。“两个在大城市里搞艺术创作的人,应该能给山里的孩子们与众不同的刺激吧?”周校长的初衷是,他们能把外面世界的缤纷色彩描述给孩子们。
周校长同意两个“陌生人”留下来,“唯一的要求是恳请你们不要借机消费孩子。”
聋哑班的孩子们被召集起来试音,结果却令两个“外来人”感到难堪,平日里围在老师身边“哎哎”乱叫的几个男生忽然没了声响。接下来的两周,李博和张咏几乎每天都来,陪孩子们打篮球,教他们画画,给他们买漫画书,孩子们似乎卸下防备。但每当李博提出发音,罗安强等人把右手小拇指放在脑袋边从头顶划下,用手语表示“不会,我不行”。
孩子们躲闪、胆怯的眼神让李博感受到,“他们潜意识里认定听力障碍是种缺陷,因而低人一等”,让他们发声就像是往这个伤口上撒盐,是怜悯,更是伤害。
“算了,别再为了自我创作折磨孩子了吧”,两人准备向校长辞行的那天,5岁的杨薇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啊”——一声长音。
李博回忆,“被薇薇那个声音击中了,心里软绵绵的,却充满希望”。他认为,有人主动发声,代表孩子们是受到了一些积极的影响,这时候离开,或许他们会遭受新一轮的打击。两人决定留下来,组建合唱团。
枯燥的训练
合唱团成立之初,李博和张咏从当年23个聋哑孩子中选出12人,尊重孩子们的自主选择。
起初,所有人都很迷茫。杨薇薇会喊“啊”,但她一直用胸腔发声,音高随心情忽高忽低,起伏不定。李博把她的双手分别放在自己的喉结和腹部,让她体会身体不同部位的振动频率,杨薇薇一脸疑惑。
罗安强几乎没发出过声音,他的舌头蜷在嗓子里不动。学校老师帮李博翻译,“舌头要挺直,摆在下颚”,他一次又一次地摇头。
“怎么教?”偶然一次,李博去校外给孩子们买冰棍,看到罗安强嘴里含着剩下的扁木条,李博想到用木条帮他按压舌头,大家又想出吹气球,吹纸条的办法,让孩子们理解体内气息的流动。
重复枯燥的训练持续着。李博两人每年不定时在凌云县待上三四个月,除去周末,下午4点放学后的两小时,成了孩子们“音乐”课外班。
无声合唱团坚持两年后,12个孩子都能平稳唱出“啊”的声音。但作为合唱团,孩子们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代表曲目。他们唯有一个笨方法——强化肌肉记忆。张咏将新的练习方法称之为“规制”,让孩子们把校音器放在嘴边,时刻看着自己的发音是否在规定的音符上,并根据校音器的红灯浮动指示随时调整。
周校长多次看到,罗安强等几个男孩子有时露出倦意,音高时常不准也会给孩子带来挫败感,“有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呢?”坚持到第三年,她反复问自己。
2014年11月,在“无声合唱团”成立近一年后,另一个听障儿童组成的公益性合唱团——“天津小海豚听障儿童合唱团”诞生,这群孩子全部佩戴人工耳蜗。
“天津小海豚”合唱团的孩子们佩戴耳蜗后,外界声音会通过解码、编制成电信号,传达到他们耳中,有声世界的大门由此打开。
北京舒耘康复中心的主任陈淑云解释,听力障碍的孩子如果在3岁之前及时进行听力筛查与干预,并佩戴助听器或植入人工耳蜗,学习语言的能力基本与普通孩子无异,若在6岁之前干预,也会有效。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听力语言康复的难度越来越大,开口说话也变难。
无声合唱团的孩子们却没有这么幸运。他们的家长们并不了解听障的康复方法,更不知道约20万元的人工耳蜗可以帮助孩子恢复听力。被送到凌云县特殊教育学校时,这群孩子的年龄已经超过六岁。广西医科大一附院的资料显示,截至2014年,广西有超过1万名18岁以下重度听力障碍的儿童需要接受治疗,且每年新增1000多名听力残疾患儿。
寻找未来路径
训练期间,有两个女生离开了无声合唱团:一个因家庭经济条件拮据,母亲患病;另一个去百色市读中职。
这群聋哑孩子多为留守儿童,何青东的父母在广东打工,秋露的父亲在南宁揽活,罗安强和杨薇薇的父亲在凌云县周边做工……他们为维持生计砌墙,锯木,在建筑工地附近吃睡数月,年收入三五万元,把钱寄回老家养活一大家子。
父母们一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和孩子们见了面,也是用蹩脚的文字和简单的手势进行交流。
廖老师把孩子们的训练视频发到家长群中,秋露妈妈听到孩子大声发出“啊啊”声音,说:“太难得了,以前在家里都不吭声的。”
更多的家长说的是:“挺好,试试吧。”
但邓国龙的爸爸却问:“学这个对我儿子将来升学有什么帮助么?”
周校长无法清晰地回答家长们训练合唱的现实意义。一直以来,在这个特殊教育学校,孩子们的上升空间仿佛一眼能望到头:升入南宁、柳州或桂林的特殊教育学校读高中或中职,学习按摩、烹饪、美术等专业技能,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毕业后,他们或被广州富士康等邻近工厂招收,或者回到县城,找一份谋生的活儿。周校长在学校干了6年,她尚未看到除此之外的路径。
但在北京,舒耘康复中心的主任陈淑云回忆,据不完全统计,佩戴助听器或植入人工耳蜗的听障儿童,在得到专业康复训练的情况下,有半数以上的孩子升入普通大学,还有一些听力损失严重、助听补偿效果不佳的学生考入北京联合大学、天津理工大学等针对听障考生设立的学院。
去年,周校长随同广西各地特殊教育学校的代表去南京。他们考察了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这也是全国少有的几所面向听障、视障和轻度精神残障招生的本科高校。
周校长了解到,这所学校招收的近百名听障学生中,多是一二三线城市特殊教育学校毕业的高中生,“我们这边的孩子差距太大了,几乎不可能考上这所学校。”
“是不是他们最终只能在固有圈层徘徊”,周校长有时候也会迷茫。
但李博和张咏承诺过,总有一天会带孩子们走上更大的舞台。周校长抱以希望,孩子们能通过某种途径获得认可,看到另一种改变命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