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当代学者却多认为:这是一首男主人公悼念前妻的诗歌,他在对着妻子旧时的绿衣睹物思人。这位妻子,或已离世,或已离异,总之是已成为他生命里的故人。
今天我们再读这首诗,不妨还是按照后一种更适于今朝的解释方法来理解。如果只是陷于第一种古人的说法当中,那么,首先,这世上无非是又多了一首弃妇之作而已,除了软弱无力的怨天尤人,又有何益呢?难道流芳百世的诗歌只是为了单纯加重女性遇人不淑的苦难感受而已吗?一味地倾吐苦水,只能沦为又一个祥林嫂,招致的同情也不令人尊重。这样碎碎念式的文学,虽能使人产生浅薄的共鸣,却不能对人进行正面的催动。文学一旦陷入自我救赎不了的情绪化里,再深刻的情感也变得索然而无价值了。
其次,就算是以庄姜为代表的正位者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失去了原有的尊贵,又是谁之过呢?能全部怨怪他人吗?这位庄姜的遭遇,与汉武帝刘彻的结发皇后陈阿娇的经历很是相似。阿娇是馆陶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与武帝幼时即订婚,阿娇的家族因此为刘彻登上皇位发挥了极大的助益作用。可是,纵然这位天之骄女从小就得到了夫君日后必将以“金屋藏娇”的爱重许诺,后来却还是因骄纵过度、张扬跋扈而被废长门宫,不及接替她皇后之位的贫贱歌女卫子夫更能赢得丈夫疼爱。庄姜、陈阿娇,她们的家世可贵、地位可敬,但是却不一定能使自己可爱。爱情的维系不是靠家族而是靠性情,婚姻的经营不是靠威仪而是靠智慧。正妻失位,除了男人的不可靠,也还有女人的不可爱。
所以女性的价值不止于生来成长在社会中什么位置,而在于后来修炼到人心中什么位置。
如果以第二种当今大多数学者的解释观点看《绿衣》,那么这就不是一首女性控诉男人的幽怨之作,而是一首男性怀念女人的深情之作。诗中并没有交代这位女子的出身、家世,我们不清楚她的背景,我们唯一清晰知道的,就是她一定是个值得人爱的女子,所以在离去之后,仍令她曾经的丈夫念念不忘、久久伤怀。
这样一看,这首《绿衣》的意义就更重要了:它是一首男性悼念亡妻的开山之作,开后世悼亡诗的先河;而这诗里的女人,意义也更重要了,她不是一个被丈夫嫌弃而顶多靠诉苦惹人同情的女人,她是一个令丈夫珍爱而值得人尊重的成功女性。
女人的成功,女人的价值,在于自我持久培养的高贵,而不是他人一时赋予的高位。
(二)悼亡之祖
继《绿衣》这首悼亡诗之祖后,后世悼念亡妻的诗作便渐渐笔法成熟了起来。其中的高峰之作,更具有跨越时空、战胜时间的力量,任沧海桑田,何时读来,都令人感动不减。
让我们先来到唐朝读诗。盛唐气象,花团锦簇,而在这花好月圆里也有浓重的阴影,诗人元稹的《离思》就寂寞地感念亡妻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他说,盛世如园,好女如花,可是他生命的园子里不再有花了,因为曾经最美最好的那一朵,他的亡妻韦丛,已经凋零。
他诗里那一句著名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说,大唐百花虽艳,却怎能再留人回眸一顾?就像千万滴水之于沧海般渺小、无可比拟;就像各地云朵较之巫山神女所化之云般轻浮流俗、无法入眼。他的悼念,较之悼亡诗鼻祖《绿衣》的用词简朴,更见丰满。
发展到宋代,苏东坡的悼亡词更于小处见大、于虚处写实,代表作便是一首怀念原配妻子王弗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东坡写他的梦,梦回旧时轩窗、妻子红妆,记忆里的红颜对他回身一望,已是十年生死茫茫、已是他的尘面鬓霜。隔着梦境、隔着年光、隔着生死,他与他的妻遥遥相望。孤坟内外,生死的距离无以引渡,于是他说:年年肠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