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江城子》这一片凄凉,是洒在北宋冷月下的泪光,泪光里,闪耀着一个女子一生的短暂与荣光。比起先秦民歌、比起唐诗七绝,这首宋词的悼亡体现了更多的表现层面。
到了清代,礼教森严、情感拘谨,此时两情之间的表达既不如唐代的奔放,也不及宋时的细腻。然而却有位异族青年秉承了《绿衣》中汉诗的一往情深,用更多数量的篇章纪念着他的亡妻。这个人,就是康熙年间出身权贵之家的御前侍卫、满族才子纳兰性德。纳兰词算不上绝佳的千古之作,人们往往评其为“有句无篇”,虽亦有好句,却缺少格局。但他悼念亡妻卢氏的众多词作,却可看出并非雕琢玩味之戏作,而是自然流淌出的往事怀恋,于平实勾勒中透着浓浓的情真意切。
譬如他说,“赌书消得泼茶香”(出自《浣溪沙》),怀念他与卢氏曾经赌书为乐、胜者饮茶的生活旧事。茶香似还未散,人已化尘多年,这是一份不堪回首、偏要回首的痛!再如“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简单直白的句子,就像是在说话,却苦涩入骨、入骨疼痛,声声断肠、断肠相思。
这些悼亡词,虽比鼻祖《绿衣》大而化之、循环往复的用词更见细致了,但那份入木三分、缠绵肺腑的情思却是从《绿衣》浓烈的伤情直接继承而来的。《绿衣》的字句简朴,绝不损碍它的用情深重。
而在中国古代一夫一妻多妾的社会制度下,能赢得丈夫长久怀恋的女人更加不易,她们杰出于众多悲情怨妇的灰败人生之上,格外惊艳了历史。
是这些悼亡诗作,让历史因此记住了一个个可爱的女子,她们或聪慧、或温柔、或勤忍、或体贴,被丈夫记录给时代。在一部以男人为主体的中国古代史里,少量飞扬于史书的女人,大多都是因为政治而永存。但这些悼亡诗中的女子不是,她们仅仅是作为女人而永存,是单纯因为女性最优秀的品质而被丈夫纪念、被历史记忆。
她们的这份女性之美,不必以对抗男性的强硬姿态才闪光、不必以辱没自我的委屈形象才存活,她们永留在墨香页页和弹唱声声里的,是一种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美。
所以要感谢这些以男人血泪写就的悼亡诗,它们让我们窥探到男性较量的历史大幕布之后,一种属于女性本真的、最纯粹的美好。
(三)忆故存新
悼亡诗,悼的是亡者的命,亡的却是生者的心——诗里那一份生死不渝的深情,读来令人唏嘘不已,读者是为亡者的出色而叹,更为生者的痴心而叹。
但,事实往往并非读者想象中那般非你不可、催人泪下,悼亡诗的作者,那些失去过贤妻的男人,往往都梅开二度、再结连理,早已成了别人的丈夫。就在这些诗词赚取着读者眼泪的时候,他们却一边挥泪写着过去,一边欢喜牵着新人。